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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戏剧2010年第01期
作者:冯洁


创作了《大师》等小说的科尔姆·托宾是爱尔兰最重要的作家。2009年冬季他在北京接受采访时曾表示,没有人知道,对作家而言,把句子写好是对世界的一种善意。此话说得平实,却道出一个被我们漠视已久的常识:即,不同的人对世界所形成的善意是不同的,而其中,总有一种善意是此人对世界最合适的。于是《善意于她是小生》自然而然成为标题,为表述更准确,换为《善意于她是女小生》。

很难想象,除却女小生,还有什么更能体现茅威涛作为演员与世界形成的善意关系?女小生之于茅威涛不仅是有演出的日子面对菱花涂脂抹粉,更是她从艺30年来最真实的生命历程。几乎可以料见,若无女小生这个行当与之携手风雨同舟三十载,行走红氍毹的茅威涛将会变得何等苍白。茅毛坚决否认此假定,她说如果她去做生意去当教师,等等,照样可以活得很精彩。

“去做生意去当教师”,动词“做”前叠加另一个动词“去”于汉语语法不符,但却是茅威涛从父亲茅祖民那儿学到的处世宝典。年过古稀的茅祖民满头华发,言谈风趣,是个人缘颇佳的老帅哥。老帅哥茅祖民的幽默仅一小例便可说明。少女时代常在运河里扎猛子的茅威涛皮肤被晒得很黑,中国人从来信奉一白遮百丑,因此,茅祖民每每想要夸赞自己的千金又想得到他人认同时就说女儿是“印度小白脸”,旁人便在一笑之中欣然接纳。茅祖民一直教育女儿要好好研究mzd著作,特别告戒女儿要深入研究mzd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茅祖民说,女儿啊,你想想,m古文那么好,前三句都是四个字,为什么最后一句偏偏五个字?!多出来的那个字就是学问,m的天下就是靠多出来的那个“去”而得到的,凡事须得“去”才能争取胜利。

白驹过隙,光阴荏苒。1997年7月,当了N年副团长的茅威涛正式当选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团长,在真正掌门“小百花”日子里,除了继续在后台化妆镜前勒头、缠胸、穿靴、戴冠“变身男儿”上台咿呀唱戏外,隔三差五还得以正处级干部身份参加各种会议的茅威涛渐渐成“去争取胜利”的身体力行者。2000年年底,怀有身孕的茅威涛冒着大雨面见时任省长,就差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终于为“小百花”在寸土寸金的西湖边宝石山下申请到27亩地,女小生的美好愿景是盖一座多功能的艺术中心,那儿将成为杭州未来的“百老汇”。

然而,女小生茅威涛没想到,得到风水宝地距离真正开张竟像“红军走两万五千里长征”一样充满艰辛。根据法国人设计由国内专业公司制作的艺术中心的模型已在杭州教工路95号剧团办公楼会议室摆放了8年。浪漫的法国设计师认为越剧就是美丽的女子划着乌篷船从水上驶来,唱戏唱到动情处腮边珠泪垂挂;国内建筑专家更了解本土国情,于是做模型时在“流泪的美丽女子身上”注入一些更实用的元素。时间在中西合璧的艺术中心模型上洒落了些许灰尘,但看起来还是相当诱人,每但有客来团,茅威涛总免不了像殷勤的主妇向来者介绍自己的“混血宝贝”,带着微笑描述梦想的女小生就像舞台上的她充满自信,但只要一想起那儿至今尚未破土动工就会夜半惊梦。茅威涛说,懈怠时她常会不由自主想起父亲的教导,暗暗鼓励自己“去争取胜利”……


2001年4月30日上午9时许,经历了剖腹产手术的茅威涛被推出手术室,躺在推车上的她显得有些无助,见她目中有泪,上前问怎么了,她无语,泪下……那一刻,初为人母的茅威涛大概想起了早逝的母亲,刚刚降临人间的女儿柳眉未得见面的外婆。

 

柳眉的外婆杨信国是在8月8日生下茅威涛的。据说,杨信国生产的时辰朝霞染红天际,故此,茅威涛小名叫“晓艳”,直到现在,她的父亲、哥哥、嫂嫂还有童年小友仍这么唤她。每每听到“晓艳”这声糯糯的称呼,早已习惯用普通话作为日常表述语言的茅威涛便会转说桐乡话。

桐乡话是普通话有着鲜明区别的一种方言,与越剧所采用的方言嵊县话一样摒弃四声而今沿用五声。人们常说,方言是地域文化最直接的载体,它不仅决定其气质,还会影响沿用此方言的人对世界的认同视野与表述方式。很久以来,或者说从艺以来,越剧已成为茅威涛认知于解读这个世界最重要的途径,越剧打开她的人生并赋予她很多的同时也局限了她对现实某种更直接的融入,当她意识到这种局限已成为她的生存尴尬时,茅威涛不止一次表示“真想去掉这个个标识”。然而,去掉这个标识又该何去何从呢。这是一部关于茅威涛成长的电视连续剧,还得另行慢慢“演”来。

出生桐乡炉头的茅威涛高考落选后当过代课老师,某日看越剧《红楼梦》的她竟被电影里“林妹妹、宝哥哥”的一句拖腔,一个微翘手指,一声叫头,一次潇洒亮相所“勾引”,神使鬼差放弃教师职业转而报考桐乡越剧团。另人稍有意外的是,茅威涛说她最怕饰演的角色却是贾宝玉,莫非大观园里性格粉嘟嘟的痴情男子对女小生这个行当有着天然“反侵”因素?问她为何怕了“宝哥哥”,女小生未作详解。想必那儿是一片更为神秘的天地,有待学者慢慢开垦。

其实,茅威涛曾在胡小孩编剧的《大观园》中扮演过贾宝玉。这个角色是被茅威涛自己诉说得较少的舞台形象。存放在档案室里的资料照片显示,茅威涛的贾宝玉造型与我所熟悉的茅威涛饰演的其他古典男性角色确存距离,并非不像,而是眼神中缺了她与一个角色之间成趣天然的意蕴。作为相识多年的朋友,茅威涛留在我记忆中比较深刻的眼神属于“孔乙己”。那次陪同浙江大学徐岱教授等人去《孔乙己》排练场探班,进门时正在排“桃花源”一折,茅威涛饰演的孔乙己因惶恐今生不知何处是归宿而近乎癫狂,圆场、叠帔、蹉步前行,沉于角色的茅威涛站定我们面前,两眼紧紧盯着我们,却像压根儿不认识,那个瞬间的女小生的眼神属于剧中人的孔乙己,充满绝望。后来跟茅威涛聊起“疯狂的眼神”,她就开玩笑说假如哪天看到她不断冲着大家做云手动作就赶紧把她送进杭州第七人民医院(杭州市精神病院)。我曾问她为何偏偏是云手而非别的动作,茅毛说她也不知道。按导演田沁鑫的观点,这些是值得专家研究的。顺着天导思路,另一个发生在茅威涛身上的细节更有意味。

茅威涛的女儿学名叫郭若馨,乳名柳眉,此名来历颇为传奇:茅威涛怀孕期间梦见一孩子,她说梦里的孩子长得像日本动画片里的一休,穿一件类似她在舞台上穿的白色替衫,梦中她做在树下,看到孩子笑嘻嘻向她走来,茅威涛便问你是谁,孩子答我是你孩子呀;茅威涛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孩子答我叫柳眉呀,柳树的柳,眉毛的眉。因怀孕赞别舞台一年有余的茅威涛以梦的方式延续着自己的演艺生涯,梦里既非男亦非女,性别模糊的小家伙是否也唱越剧暂不得而知,这样的托梦在我看来意义很显然,那就是传递出了茅威涛对女小生的痴迷,由此可见,幸而成“生”的她,于世为善也。



在关于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简介文字中,由剧团前身赴港演出团公演于1983年的《五女拜寿》被称作“剧团奠基力作”。显而易见,这样的前缀是将《五女拜寿》作为公共事件而论定的。事实上,当我们想对茅威涛作个体剖析时,《五女拜寿》更应被视作探究她作为女小生的起始节点。在那部戏里,茅威涛饰演的邹士龙实属配角,接近尾声方得登场。1983年的茅威涛带着青春期特有的丰腴,吐字归韵自然难有如今的纯粹老道。不过,“老天爷赏饭吃”,茅威涛甫一开口,“奉汤”从此成为无数戏迷牵挂对象,也是越剧赛事经常演唱的著名唱段。

 

《五女拜寿·奉汤》全长22句,典型的越剧上下句句式,唱腔、板式自然也是传统的,由十字句“请姑娘,放心喝下这暖肚汤……”切如,后续七字句偶见八字,中间还可怜兮兮地被当年何赛飞饰演的翠云的唱打断两次,最后仍以十字句“请把你,老爷名姓说端详”作为结束。措辞平实如街坊邻居唠叨家常,叙事直白准确似车站码头安民告示,然而,初入梨园的茅威涛借助编剧顾锡东淳朴不失婉约,温情仍持评判的剧作风格,成功地将邹士龙嫁接到“女小生茅威涛”身上,从而奠定了她前期演艺生涯的基本格局。

若将以上情景置换为现实模式,1983至1993年间,身披古装戏服的茅威涛扮演的正是生活中从乡镇来到都市艰苦创业的才俊,他们大都勤奋好学,懂得忍辱负重,轻易不言放弃,最终出人头地。这样的男性符合儒家传统的择夫标准,是很多未婚女子的亲睐对象,所以,那个时期的茅威涛的成功不仅是她个体的成功,更是当时社会基本价值取向所在。上溯越剧进入上海后的那段历史,我们还可发现那也是被三四十年代的人们所推崇的。那时的上海男人不怕女人走进戏院,以为唱越剧的地方不会发生真正的红杏出墙,这恐怕也是女子越剧得以繁荣的一个不可忽略的事实;女人则明白自己的经济地位容不得她们直刀直枪的移情别恋。因此,婉约的小歌班是刚刚摆脱农耕社会生活习惯的都市市民不可多得的养眼风景,风景中的“邹士龙们”更是介乎于雅俗之间抢手的“好好先生”。

时光飞快向前狂奔着,中国进入改革开放年代。西方社会用了几百年方才完成的蜕变,中国仅用了三十年。时间被浓缩的同时,社会价值观更被挤成了“压缩饼干”。面对传统文化,人们迷茫不知所措。茅威涛说她成了在“骂声中”成长的坚强者。的确,抛开茅威涛拥有的众多社会身份,仅以越剧演员而争议之大委实难有二者。令人莞尔的是,当我们静下心来将那些争论加以分析和考量后便会发现,说到底,茅威涛的“罪过”也就在于她试图放弃在舞台上对“好好先生”的诠释,试图从既定的格局中得以突围。然而,未来的越剧是什么,对于那时的茅威涛并不确定,她朦朦胧胧感到自己需要用一种否定来开始新的女小生之旅……

 

 

《五女拜寿》之后茅威涛连续饰演了很多姓名、身份不同的大小角色,主要有《汉宫怨》中的刘询、《唐伯虎落第》中的唐寅、《胭脂》中的吴南岱、《陆游与唐琬》中的陆游、《西厢记》中的张生。这些角色从行当上分包括了巾生与官生,缺了童生与穷生;从人物命运上可归类为正剧与悲剧。按“小百花”当时不成文的约定,排戏“风水”大致每两年转到某演员身上一次,当风水转向茅威涛时,她居然能将来之不易的“宠幸”统统坚守到底并结下累累硕果,这大概就是父亲茅祖民教育她深入研究毛泽东提倡的“去争取胜利”的人生理念的结果吧:凭借刘询一角,茅威涛首摘中国戏剧“梅花奖”,陆游让她第一次问鼎文化部“文华表演奖”,张生则换来“二度梅”与“二度文华表演奖”。迄今,这位获奖专业户已将包括“戏剧梅花大奖”在内的中国戏曲界所有最高奖项收入囊中了。


彼时,几乎所有的人相信或者说希望茅威涛就次循规蹈矩地前行。然而,1994年的茅威涛“变脸”了,《蓦然又回首·茅威涛表演艺术专场》在传统越剧观众看来是带有出轨意味的背叛。作为合作者,至今我还记得首场演出时观众对专场的不屑,没人愿意为所谓的创新“埋单”。时隔多年,我常跟茅毛开玩笑,只有在请客时才十分理解观众为何保守,因为每当我想在饭桌上“创新”而放弃熟悉的美味佳肴时,换来的总是既费钱又难吃。毋庸避讳,1994年代的越剧舞台上,曾昭弘改编、杨小青导演、茅威涛领衔主演的《西厢记》是成功典范,典范从来具有某种不可被侵犯性,专场选用的《西厢记·拷红》讲述方式发生了一点变化,有违观众既定审美习惯,不被喜欢,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种“拧巴”延续至由我编剧,郭晓男导演的《寒情》时几乎演变成“被抛弃”。偏重人物内心开掘,主张整体诗剧构建的《寒情》将茅威涛再次推倒争论的风口浪尖。其实,当时选择此题材,很重要的一点缘起对市场的下意识追逐,那时陈凯歌拍了电影《刺秦》,我们希望借助相同题材进入公众视野,让越剧成为更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结果,显然是我们过于一厢情愿了。

时至2009年,从艺届满30年的茅威涛依然冀望越剧因她而改变。我们是同事,所以总在不同场合听她讲述相同内容,很多,当然与越剧有关。茅威涛戏称我是她女儿的教母;她不知道,私底下,我管她叫“越剧教母”。茅威涛对越剧的不离不弃,谈论时的言之凿凿常让我产生幻觉,好像她就是那个萧瑟易水边孤身赴秦的大侠客。

 

 

阿弥陀佛,没能为茅威涛带来更多荣誉的《寒情》却是她“自己也非常惊艳自己”的一次女小生扮相,将手中折扇舞成利剑的“荆哥哥”用我朋友的话形容真正帅呆!这样的词儿是当下大众用来吹捧李宇春们的,而早在1996年代,对越剧心存不甘的我们却早已一意孤行。那时的茅威涛很年轻,被青春壮着胆,冀望任己泼墨世界。事实上,更早的1940年代,茅威涛的前辈袁雪芬们同样执著于自己的理想。时间走过了半个多世纪,当我意识到为创新焦虑仍是越剧人的心魔所在时,除了心存礼敬,还有些许感慨。


2006年越剧百年诞辰之际,茅威涛在郭晓男导演的新版《梁祝》中饰演了梁山伯,这个传统越剧舞台上最著名的“呆头鹅”经由她的出演褪去呆气变得知性。作为合作者,在与他们数年的磨合中,我多少明白了他们对越剧女小生的回归愿望。从《寒情》、《孔乙己》、《藏书之家》到《春琴传》再到新版《梁祝》,茅威涛与导演郭晓男的合作超过了12年,12年来,排练场上的他们总是“烽烟四起”,其实,与郭晓男不停争吵的茅威涛对他深怀感恩,因为郭晓男不仅让她的女小生生涯变得更加多姿多彩,还让她成为了母亲。有时,茅威涛会像天下所有痴情女子一样对婚姻怀有浪漫想象,她说,假如她和郭晓男没结婚,她们的合作大概更加有意思……



闻言,我像是听到遥远古代飘来的诗人的一声叹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番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2010年1月,小百花越剧团赴港演出时茅威涛突感身体不适被急送医院治疗。那日,我和副团长刘建宽心急慌忙赶到宾馆时,救护车已停在楼下。推门进房,见脸色苍白的茅毛双手紧紧拽着晓男,晓男也是一脸惊慌,那情形,令人唏嘘感伤。后来,我发了条短信给两口子,要他们时时想着病中的搀扶与牵挂,那是现实版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身体状况略有好转的茅毛回复说她和晓男都很感动。我知道,他们的感动并不完全因为老朋友的短信,更来自他们彼此对生命脆弱的内心体悟,在那个瞬间,我想,他们明白了何谓“直教人生死相许”。



2010年3月,当西子湖畔桃红柳绿时,茅威涛主演的彩色电影《西厢记》、《陆游与唐琬》、新版《梁祝》将同时上映,导演郭晓男用胶片记录下了“晓来谁染霜林醉”的张生、“浪迹天涯三长载”的陆游、“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梁兄与茅威涛在其演艺生涯中结下的前世今生的情缘,当他们携手从舞台走向银幕被更多观众相识时,假如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看了茅威涛的电影,他是否会把他的话改为:没有人知道,把女小生演好是对世界的一种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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