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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小男

 

 

戏剧界的人大概都知道,越剧《藏书之家》走到今天非常不容易。但,越是坎坷,越是耐人寻味。

 

  郭小男与茅威涛在《藏书之家》中寄托了太多的希望,那是戏剧人怀揣的文化梦想。他们想让《藏书之家》大于传统意义上的越剧。一路探索,一路艰辛,一路坚守,现在,他们做到了。可喜可贺。

 

  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是难得持续鲜艳的戏剧花朵,《藏书之家》是难能可贵的戏剧硕果,它们的启示意义,值得书写。正像本版所揭示的。

 

  “天一生水,地六成之。

  抱残守缺,笑傲王侯。”

  初进天一阁,便看见了这副联。

 

  那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一次去普陀山途经宁波,小住了几日。久闻古阁其名,自然首选参观。

 

  然而尚未参观完毕,游览的心情不知不觉已被书楼的历史所感染,心底不免泛出阵阵苦涩的感动:400年间的藏书人,祖祖辈辈以守书为业,他(她)们该怎样度过寂寞、单调的时光岁月?又经历过怎样的历史波澜?400年的春夏交替,深藏了多少人间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却为什么从未有人提及,甚至旁置至今?凭借戏剧人的职业敏感,我嗅到了古书楼的年轮里应当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经年往事。

 

  直觉还告诉我这是个可以写出好戏的题材,且蕴涵着深厚的文化底蕴。想到此不由一阵激动,强烈的创作欲望驱使我开始寻根索源。

 

  这是在剧本创作之前,因天一阁书楼而想到的——

  藏书楼的意义是什么?

 

  凡是人类创造的文化,都有权被保护、保存下来,而不以能否现代化为标准。

  一种无为的,没有功利目的的,价值或许会更大。

 

  我所想表达的是什么?我希望在舞台上第一次整体展现古代藏书人的生活,表现他(她)们守书承志而又平凡的生活。谁都知道,古代男人无不以考取功名为存身立命之本——“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古代男人的人生夙愿。然而范家人却世世代代默默无闻地藏经纳典,万册史书在范家人400年的守护下得以流传至今。试想一下,400年间的日日夜夜,一笔一笔地写,一页一页地补,一册一册地存……该是怎样的感受,又经历了怎样的艰难!

 

  我这样描述主人公的思想及行为特征:有藏书癖,爱书如命;唯祖训是从,收书、守书是天职;他是智者,有信念守着楼是永恒的,像守着个王朝,而比真守着个王朝更有意思;熟读史书,看透历史;文化水平比孔乙己高得多,他是“躲”在书楼里修补与审视被浓缩了的历史。

 

  他的潜意识、意识,以及理想、幻想,经常在一起打架、纠缠。他最快活的事,是与人谈书说楼;是每逢初一、十五晒书;是自己在楼上与一张张空椅对话——他似看得见椅上坐着的祖先。

 

  一个人对文化(书籍)的膜拜与追求、占有与保持,不计工本也不计功利,说明了什么?

 

  他的潜意识也知道书是给人看的,但怎么才能给人看见书籍,却成了找不到出路的障碍和最大的心理负担。“给人看”或“让人看”“被人看”均可以成为他绕不出来的自闭性困扰和情结。

 

  其实全剧围绕的中心话题表层上正是这一点:书可不可以给人看,它的价值是什么?为此而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藏书之家》的剧本经历了数易其稿的苦涩过程。

 

  小说家王旭烽受邀主笔这个剧本。她将剧本定名为《藏》,试图以现代人的视角,展示书楼主人以常人难以承受的艰难保护书籍,并通过对天一阁内其他人物生命状态的揭示,颂扬祖先对文化传统的恪守精神,及保护、保守主义的文化立场。

 

  第一稿演出引来漫天批评。比较集中的意见认为范容表现出难以让人接受的冷酷,对藏书的坚守不近人情甚至病态。没能写清楚他因何而守,缺乏自己的思想性及目的性,表现得不合情理。

 

  如何让观众感受到藏书人家的辛苦,藏书之意义,以及由此生发出来的感情纠葛,是改写《藏》剧剧本的重要任务。从戏剧本体上的寻找与强调来说,“有戏”还是关键。看戏人有看戏人的思维套路,恐怕难以绕过去——务实的既定方向该是我们创作方式的最佳选择。

 

  深入检讨之后,又几易其稿,但终归不如人意。当时已临近在浙江举办的第七届中国艺术节,形势逼人,必须定稿,却又迟迟定不下最后方案,该剧陷入僵局。

 

  也为此,我去范钦(天一阁始创者,明嘉靖兵部右侍郎)墓间拜谒焚香,与之对话:吾以前辈意志,弘扬守书精神,缘何苦心竭虑、演绎不成?

 

  再后来,我及茅毛、海威(舞美设计师,该戏由他设计,与《藏》剧同船共渡),又请来著名剧作家李龙云“会诊”,最后请来了徐瑛,与旭烽兄(我一直如此称呼她,因为我一直觉得她的文采比男人豪爽)反复切磋修改,终于又有了最后定稿版的演出。

 

  越剧的文学,以总体戏曲文学为背景,表达的题材多为古代社会的才子与佳人的爱情故事,而关注藏书文化、以藏书守书为主要内容的剧本尚属首次。一个剧种的发展,文学是关键,技巧是关键,语言音乐是关键。从现代意识着眼,触及到更宽更广范围的文学题材,对越剧来说不显太多而显太少。

 

天一阁藏书楼无论怎样都是对剧种文学底蕴的一次丰富和增添,对于演员则更是一次学习和锻炼,毕竟戏曲演员极难体验到守书藏书人的思想情怀和性格特征。更重要的是,通过对藏书人抱残守缺的体验,坚定了戏曲从业人员对自我生存价值的信念,以及对戏曲文化的坚守。

 

  《藏》剧出现后,一直有这样的一种评价观点,说郭小男引领着茅威涛越来越“文化”,“文化大于艺术,大于越剧。”好听一些的叫追求“文人戏剧”,难听一点的称“郭氏戏剧”文化先行。其结果必然是文化的部分妨碍、伤害着戏剧(戏曲)的部分。的确如此,从《孔乙己》到《藏书之家》,一种大于戏曲文学的文化承载被植于越剧。

 

  改革戏剧,首先当从剧作着手,它关联着一系列的技术应对与革新。只有剧作命题的根本性变化,才能对关于“才子佳人”所有既定了的艺术规律、程式、审美、标准、创作手段进行挑战,从而重塑。

 

  《藏书之家》则更以传承文脉为己任。戏曲人第一次自觉扛起这样一份文化的担当!“风月无今古,情怀自浅深”,让越剧“才子佳人”的艺术魅力犹在,却从情怀里挖掘深刻,以另一类的“才子佳人”来演绎越剧剧种的思变,传达内涵更为广阔的才子与佳人之思……

 

  《藏书人家》的创作从我走进书楼到现在已近十个年头,然而至今我仍无法放弃关于天一阁的思索与断想,时常会从心底泛出一种莫名的惆怅,似乎有许多话还没说完,有很多事还没做好。每每想到天一阁的相关人物,至今还有心动,还会蹉跎、落泪。

 

  我知道我的魂魄早已被书楼所摄,我的情感早已与守书人关联。因为他们的执着,也打动着我去坚守,并让我深信一定会感染和激越今天的现代剧场和现代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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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oveyueju199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